漁隱時光的散文

　　一

　　我所記錄的漁隱，并不是隱居江湖的意思，它指的是蘇州的網師園。據記載，南宋淳熙年間，吏部侍郎史正志被罷官后流落到蘇州，于1174年請人建了一座宅院，自譽藏萬卷書，曰“萬卷堂”，并在大門對面造圃，意思是泛舟五湖，自號“漁隱”，這是網師園的前身。之后幾經易主，直到清乾隆年間，新主人宋宗元為報答漁翁的救子之恩，用其尊稱“網師”為院子命名，并自比漁人，號網師，實際上也借用了“漁隱”的原意，這就是網師園。

　　無他，我只是喜歡稱網師園為“漁隱”，如同在春天穿過極窄極深的闊家頭巷與它初邂逅時，只看見空闊的白墻院落、大門兩側雕刻著獅子滾繡球的抱鼓石和照壁前的兩株盤槐已經開始喜歡，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出現的時候，像電光火石，瞬間已經傾心。

　　入門廳，站定，有些驚喜。比廳正中匾額上張辛稼所書的“清能早達”四字更吸引我的是廳東側的一頂轎子。有誰曾經坐過這頂轎子呢？史正志，宋宗元，或者張大千？起轎、落轎時候，他們可曾回過頭看過它？古色紅木，上鏤雕各式蝙蝠，精致，也冷寂，我不知道它歷經了多少風霜年月，這一刻，才這樣安和地與我對視。不遠處有門窗，窗外是天井，一株紫色的玉蘭正妖妖地綻放。

　　我一定是太孤陋寡聞了，才會對著一座磚刻門樓愣愣地發呆。如果“藻耀高翔”幾個字本身就給予了吉祥美好的寓意，那么門樓上精雕而成的綿延的花卉蔓草，字碑兩旁“周文王訪賢”和“郭子儀上壽”的立體戲文圖是不是更寄托了造園者的滿懷深意？茂盛長久的，德賢齊備的，連同底部的蝙蝠圖案和三個“壽”字，福壽齊全的。嘆，原來總有一些時候，我們的心里，一直有著這樣純粹而美好的愿望。有風，玉蘭的香氣清淡，我轉過身來，看見萬卷堂前對植兩株玉蘭，呵，多好，春天，堂前玉蘭花開，必定冰清玉潔，意味深遠。

　　走進萬卷堂，這就是最初的“漁隱”嗎？史公說藏了萬卷書，真有書一萬卷？其他的不說，落入眼里的居然是文征明親筆題的“萬卷堂”三字匾額，它告訴我什么，書香門第？官宦人家？再看啊，大廳的東西兩側懸掛的大理石山水掛屏，堂中清一色的明式紅木家具，天然幾上擺放著的古瓷和供石，都那么古雅、素樸和莊重。還有嗎？還有啊，方梁彎椽的正廳，鵝頸長椽的長廊，廳正面18扇白漆門，廊下18扇落地長窗，再加上大廳正中的供桌和太師椅，我可不可以以此去揣想它究竟有多少奢華多少莊嚴？當那些年里園主大宴賓客的時候，又有多少被邀者在驚嘆它的考究和富麗堂皇？我未曾受邀，我只是慕名，我來，已經嘆為觀止，許多年之后，它必定深深地根植在我的心里。

　　萬卷堂之后是擷秀樓，梯云室和集虛齋。我慢慢地走在這座舊時的豪宅里，看花窗、飛罩、假山、天井，也看春梅、黑松、翠竹、玉蘭，我多想把它們如數錄入我的眼里啊，可哪里來得及細看和收藏呢，只梯云室里那扇黃楊木落地罩上鏤刻的雙面鵲梅，已經讓我收不回目光了。那一刻，我只站著，看著，呆了，也癡了。

　　二

　　還有比這更小的拱橋嗎？一步，兩步，三步。我三步就走完了一座橋。

　　這是網師小筑里的引靜橋，位于彩霞池東南水灣處。我從不知道一座橋可以小到這樣的程度，但細看卻有深蘊，不止橋的石欄、石級和供洞一應俱全，上面還雕了秀美的牡丹，橋下是幽靜的窄澗和低閘，澗寬不過尺余吧，此刻，蔓蔓絡石沿著橋身綿綿密密地攀援，蒼茫的，濕綠的，連橋下之水也開始深不可測起來。

　　環池。往北走。小道的一邊是清澈池水，一邊是隔著住宅的素墻，南迎春爬滿了臨水的石磯，柔嫩的黃色在此時開始旖旎，不遠處是射鴨廊。我喜歡這個名字，仿佛只一讀，便可讀出無限生動來。不是嗎？曾幾何時，煙波浩淼的水面上，有水禽在游弋在嬉戲，廊上年輕的女子用藤圈投套，投遠了嗎，套到了嗎，是水禽倉皇逃去，還是女子勝利的清脆笑聲？不僅如此，廊的臨水面卷棚歇山屋頂，發戧有翹角，宛如船舫。那時候，只要你在廊上站定，只看眼前的水，便如同棄岸登舟一樣開始了遠行，那一刻，你的心里，會有多澎拜？

　　與射鴨廊相通的是竹外一枝軒。有游人正坐在長長的美人靠上細數水中錦鯉，臉上，漾著愉悅的笑。我轉過頭來看小軒的空窗。呵，這才是更美的一道風景吧？你看，透過圓形的洞門和方形的空窗看集虛齋前的天井，有翠竹正在風里百竿搖綠；西邊的空窗外，一株粉色的垂絲海棠正婆娑起舞，不遠處，迎春花嬌艷，白皮古松蒼然探身飛亭游廊。那一刻，我是要感嘆春天的繁花似錦，還是要贊美這整座的園林景色如畫？嘆。原來總有一刻，我是愿意低眉的，然后，只這樣，溫和地笑。

　　過曲橋，往月到風來亭。這座六角亭一定是極其雅致的吧，要不然，它怎會取義宋人邵雍詩句“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或者，我也可以去想象啊，當皓月當空，我站在亭子里，迎面有風吹來。從水面吹來的風，有水的溫軟；從云岡吹來的風，有山的寧靜；從竹林吹來的風，是竹的清逸，從松間吹來的風，帶了松的寬厚。那一刻，我可以看天上的月，也可以看水中的倒影，一人或攜數友人，不都是雅事？

　　不遠處有濯纓水閣架空水上。這是舊時消暑納涼之地嗎？還是臨水古戲臺？阮宜良可曾在這里婉轉纏綿地唱？這一刻，我卻愿意只憑欄小憩，看對面古柏蒼然，小軒寂寂，而低頭便是一池碧水，那流水有多清澈呢，幾尾錦鯉正悠閑地游來游去，而那點點滴滴的蒼翠之色正從云石邊安靜地垂下，游累了的魚兒便在那一方方綠影里休憩，悄然不動。這一刻，流水錦鯉，兩兩相忘。

　　走云岡假山邊的石道，山勢脈脈，小道蜿蜒崎嶇，我小心地行走，也不免俗地拍照，此時我才明白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歡這個園子了，它那么小巧，卻只圍了一座池水，亭、臺、樓、榭、閣、橋、廊、山、池、花、木、石一一俱全，它也不僅精巧清俊，氣新韻奇，更在咫尺之間，營造了無限的.山水真趣，直讓人流連忘返。

　　三

　　一定會有一些不一樣的精彩，在這座“最體面、最雅致、最完整”的私家園林里。還沒有走進西邊的殿春簃，以殿春簃為藍本的“明軒”的故事已經撲面而來，還有唐伯虎的“靈璧石”和張善孖的“金陵十二釵”。

　　入殿春簃。抬頭，看門上有“潭西漁隱”四字，灰底，黑字，又冷寂又幽暗，泛著時光的滄桑，我看著，突然開始恍惚起來，這僅僅只是引了南宋初始園主史正志的原名嗎？還是指彩霞池西邊隱藏著的一個幽深的小院？

　　是小院，也有些幽深，隱在綠樹假山中。但只一走進去，我就看見了庭院中央大片的平地，平地上用卵石鋪地，形成漁網狀，不知道這有沒有去暗合“漁隱”的意義？看眼前，它的格局有些別致，三間主室居東，兩間略小書房位西，仿佛書房套了書房，又好像一大一小賓主正相從。我的眼光掠過園中景致入內，看室正中匾額上題“殿春簃”三字，必定是引自“多謝化工憐寂寞，尚留芍藥殿春風”吧，這是蘇東波的句子，這才恍然起來，原來啊，這里就是先前園主劈造的芍藥圃。我可以去想象嗎，暮春時節，百花謝，獨芍藥大朵大朵地開放，白的，黃的，紫的，粉的，花色艷麗，綠葉瀟灑，株叢豐滿，再配以院里古色房屋，秀雅峰亭，會是怎樣的一個美不勝收？

　　芍藥還未開，殿春簃自有它的秀美之處，且不說滿院山石俊秀，峰巒如簇如團，有亭翼然，有水逶迤，透過它北面的三面大窗，我看見天井里有蕉竹，有峰石，而湖石花壇之間的西墻根，嵌著一黑色石碑。那就是張大千親筆題字的石碑嗎？近前，“先仲兄所豢虎兒之墓”幾個字落入眼里，原來這里就是虎兒之墓。“金陵十二釵”里的虎兒，或“羞答答不肯把頭抬”，或“怎回不過臉兒來”，或“鎮日價情思睡昏昏”，天下還有第二個張善孖嗎，他以虎為模特，取《西廂記》十二句艷詞，作虎的十二釵圖，多有趣，多別致。可惜后來虎兒患病，亡，被葬于此，讓我們長長地，唏噓不已。

　　涵碧泉。冷泉亭。小山叢桂軒。蹈和館……我不知道是誰取了這樣一些文雅又有詩意的名字，當我沿著古色曲廊慢慢地走著，看著，早已經沉醉了，偏偏還有更美的風景落入我眼里：雕花窗外的一叢芭蕉，倚欄而栽的數枝翠竹，小軒內窗明幾凈，落地長窗半開半合，叢桂，玉蘭，臘梅，木瓜，山茶，天竺，幾峰湖石，一格一格的窗景。還有嗎？還有芍藥，枯荷，紅楓，翠柏，以及看松讀畫軒前的羅漢松，它早已經枯死，樹干卻斑斕蒼古，讓人嘆息。

　　我在露華館里坐了下來。一人，一桌，沏一壺茶，溫一段漁隱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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