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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與《孔乙己》
魯迅的短篇小說《孔乙己》篇幅不長，在不足3000字的篇幅內(nèi)，魯迅不僅塑造了孔乙己這個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而且特別深刻地揭示了造成孔乙己悲慘結(jié)局的文化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孔乙己是魯迅筆下舊知識分子形象的一個代表。有人說，這些人所代表的一些勢力，在魯迅的心中并沒有占主要的位置。他只是在有心情的時候，順便寫了一些而已。的確，這些都是因循守舊，看不慣新的事物，總是喜歡在過去的世界里思考問題的人物的代表。魯迅通常用輕快和嘲諷的語氣來寫這類小說。但《孔乙己》作為魯迅先生自己“最喜歡的小說”，是他在五四運動的前夜繼《狂人日記》之后發(fā)表的第二篇白話小說。我認為，《孔乙己》寫得凝練精粹，是一篇藝術(shù)精品。無論是從寫作手法上講，還是從人物形象看，抑或是語言藝術(shù)都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審美價值。我想就這兩方面略談一二。
一、寫作手法：以“喜”寫“悲”
古人有言，以樂寫哀，哀更顯哀。同理，以喜寫悲，也更顯其悲。《孔乙己》一文的始末一“笑”貫穿，作者把“笑聲”與孔乙己的悲慘緊密結(jié)合，孔乙己在人們的笑聲中出場，在人們的哄笑中演出，又在人們的笑聲中退場，走向死亡。小說巧妙地將悲劇性的內(nèi)容在喜劇性的氛圍中展開。
小說的開頭說，“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記得。”孔乙己還沒有出場，我們就從中知道，孔乙己之所以被人們記得，之所以存在，之所以有存在的價值，就是因為他是笑料，能為人們枯燥單調(diào)無聊苦悶的生活增添一點樂子。
“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孔乙己一出場，就讓人忍俊不禁。從前文中我們知道，下層勞動人民的“短衣幫”是靠柜臺外面“站著”喝酒的，上層地主階級的“貴人”是“坐喝”的。孔乙己一亮相就以穿著和喝酒方式顯示了他特殊的身份和與眾不同。他的經(jīng)濟地位和社會地位與“短衣幫”是一樣的，可他偏又不肯脫下標志著知識分子的“長衫”，死要面子，硬擺“讀書人”的架子，羨慕上層階級，歧視勞動人民，這使得他與周圍的人孤立起來，因而成為他們?nèi)⌒Φ膶ο蟆Ｗ髡咄ㄟ^對他身份、肖像、穿著、語言以及綽號的描寫，展現(xiàn)了他現(xiàn)實處境與思想意識的矛盾、可笑。孔乙己是在笑聲中登場的。
生活在“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理想世界中的孔乙己，在現(xiàn)實社會中與周圍處境是對立著的。故孔乙己一到酒店，所有喝酒的人都會取笑他。“被取笑”其實是他的家常便飯，他會置之不理。但對于有傷“讀書人”“清白”的話，他會極力爭辯，甚至用“竊” 來為自己的“偷”開脫罪責(zé)。至于“君子固窮”之類的話，純粹是精神勝利法。這種自欺欺人又執(zhí)迷不悟的辯白，只能引起眾人的哄笑。
再者，“落第”是孔乙己最痛的傷疤，諱莫如深。可短衣幫偏偏喜歡揭開傷疤來。此種情況下，他“顯出頹唐不安的模樣”，用全是之乎者也的話來搪塞。他只有在文言文構(gòu)建的觀念世界里是自由的。而他的觀念世界恰恰堵死了他參與現(xiàn)實世界的道路。魯迅說過：“孔夫子到死了以后……每一縣固然都有圣廟即文廟，可是一副寂寞的冷落的樣子，一般的庶民是決不去參拜的，要去則是佛寺或者是神廟。”孔乙己內(nèi)心深深的寂寞和痛苦，短衣幫是無法理解的，也是不愿了解和同情的。所以他們都“哄笑起來”，以至“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這里，再一次寫到孔乙己給人們帶來的快樂。而這種快樂卻是建立在孔乙己的痛苦之上的，喜劇的氛圍中上演著孔乙己科場失意的悲劇。
當(dāng)人們開心到極點的時候，也是孔乙己悲苦到極點的時候。孔乙己再次出現(xiàn)在咸亨酒店時，他穿一件“破夾襖”，盤腿坐在一個用繩子掛在肩上的蒲包上“走”來。悲慘至極。可屬于剝削階級的掌柜還取笑他，短衣幫也附和著“笑了”。他懇求人們別再取笑他，可人們還是“說笑”著，看著他喝完酒，坐著用手“慢慢走去”。
孔乙己在笑聲中登場，在笑聲中展現(xiàn)，又在笑聲中走向死亡。陣陣笑聲與孔乙己的悲慘遭遇形成強烈的對比，深刻揭露了封建社會的黑暗冷酷，也批判了群眾的麻木。這種以喜寫悲的手法，突出了小說主旨，同時也是小說的一大亮點。
二、人物形象：“病態(tài)”風(fēng)景
魯迅非常不能忍受的是傳統(tǒng)封建文化對于人性的扭曲和歪曲。《孔乙己》這篇小說，向我們展示了封建科舉制度下知識分子的病態(tài)人生。如孔乙己單純善良而又不乏熱情。當(dāng)別人問他“當(dāng)真識字么?”，他竟然分辨不出此中的嘲諷意味，依然懇切地教他“回”字的四樣寫法。除卻朝代造成的迂腐外，剩下的便是難能可貴的單純和熱情。他多排出幾文大錢換來一碟下酒的茴香豆，又“一人一顆”地發(fā)給孩子們吃。這是多么善良，多么富有人情味啊!在那個世故污濁的時代里，孔乙己甚至有些特立獨行的品質(zhì)：無力擠身于“踱進店內(nèi)”“慢慢坐喝”的長衫人物中，又不愿茍同麻木冷漠、平庸世故的短衣幫，總想極力保持一個讀書人的清高和孤傲。于是，便“站著喝酒而穿長衫”。可以想見，在那個世俗語涼薄的魯鎮(zhèn)街頭，孔乙己的出現(xiàn)無疑構(gòu)成一種別樣的風(fēng)景。
讀過這篇小說的人都知道，孔乙已的人生是病態(tài)和丑惡的人生。但是，既然作家要在作品中著力展示人物性格的病態(tài)和丑惡，為何又在展示之余顯露出人物性格的亮點呢?要是不顯露這些亮點，不就使人物顯得更“病態(tài)”、更“丑惡”嗎?其實，在文學(xué)大師的筆下出現(xiàn)病態(tài)人生中的性格亮點是必然的，也是符合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美學(xué)原則的。因為，作家總是按照生活的本來樣子，即“對于人和人的生活環(huán)境作真實的，不加粉飾的描寫”為原則來表現(xiàn)生活(引文見高爾基《談?wù)勎以鯓訉W(xué)習(xí)寫作》)。“人和人的生活的環(huán)境”是復(fù)雜的。有的人寬容隨和，其缺點可能是怕負責(zé)任;有的人容易親近，也許會有情感游移的時候。反過來，一個作風(fēng)粗疏、脾氣暴燥的家伙，有可能比較直率坦誠;膽小怯懦，體質(zhì)弱小的人更可能較少有侵害他人的壞心。可見，好人有性格缺陷，壞人也有性格亮點，這是客觀存在的真實，是生活的本來樣子。偉大的文學(xué)家在表現(xiàn)生活時，總是從生活本身出發(fā)，按生活的本來樣子“作真實的、不加粉飾的描寫”。作為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大師的魯迅，正是自覺遵循了“按生活的本來面目描寫生活”的藝術(shù)原則。在表現(xiàn)人物病態(tài)人生的同時，又不忽略病態(tài)人生中性格亮點。這樣，使整個作品具有一種“無條件的直率的真實”。
魯迅先生指出：“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在孔乙己的病態(tài)人生中，稱得上“有價值”的東西也只能是這些性格亮點。小說正是因為通過描述人物性格亮點湮滅過程，突出人生悲劇的社會意義，顯示出極高的美學(xué)意蘊。在小說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單純善良而又不乏熱情，“站著喝酒而又穿長衫”的孔乙己，在人情世故涂抹了他心理的單純，世態(tài)的涼薄冷卻了他心靈的熱情，人性的兇惡和殘酷磨鈍了性格中的善良之后，便不可避免地走向了人生的末路。在小說中，當(dāng)孔乙己用以體現(xiàn)讀書人清高和孤傲的“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性格亮點，被這個非人的社會所完全吞噬之后，孔乙己便從人生的末路步入人生最后的墳?zāi)埂？滓壹鹤詈笠淮纬鰣鰰r，作者作了這樣的描述：
那孔乙己便在柜臺下對了門檻坐著 。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jīng)不成樣子： 穿一件破夾襖 ，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溫一碗酒。”……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辨，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會打斷腿?”孔乙己低聲說道，“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像是懇求掌柜：不要再提。
這里，作者故意不寫孔乙己的破長衫，著意寫他“穿一件破夾襖”。這樣一來，孔乙己就由原來“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變成一個“坐著喝酒而穿短襖的唯一的人”了。而且言語之間再也沒有了“者乎之類”。至此，孔乙己已完全喪失了一個讀書人所特有的標志，從內(nèi)容到形式純乎變成了一個“短衣幫”。但地位和境遇比短衣幫更糟：喪失了“站著喝酒”的資格(他被打折了腿);短衣幫的酒碗是放在柜臺上的，孔乙己的酒碗則放在門檻上。先前穿長衫時不能夠“踱進店內(nèi)”“慢慢坐喝”;現(xiàn)在變成一個“短衣幫”了，即終于能夠“坐喝”。但這是怎樣的一種“坐喝”呀?絲毫也沒有長衫人物的體面和優(yōu)雅，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悲慘和凄涼。可見，這是多么荒誕、多么殘酷的一種世道!正如霍琳先生所言：“下意識的痛苦一解脫，他就完全失掉了全部精神，變成了一具真正的木乃伊。”
三、語言藝術(shù)：妙顯“美”“力”
文學(xué)是語言的藝術(shù)。作為文學(xué)的一種形式，小說的創(chuàng)作直接受語言的影響。語言的成功與否，是一篇(部)小說成功的關(guān)鍵。小說的語言決定著小說的命運!孔乙己之所以能給我們留下如此鮮明深刻的印象，是與作者塑造人物形象時運用語言的嫻熟、精當(dāng)分不開的。來看《孔乙己》中這段話(節(jié)選)：
①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②他身材高大，青白的臉色，皺紋間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③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補，也沒洗。④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⑤因為他姓孔，別人便從描紅紙上的‘上大人孔乙己’這半懂不懂的話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孔乙己。⑥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臉上又添新傷疤了!’⑦他不回答，對柜里說：“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⑧便排出九文大錢。⑨他們又故意高聲嚷道：“你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⑩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
本段由十句話組成，其中1、4、5屬于記敘性語言;2、3、8屬于描述性語言;6、7、9、10則屬于人物語言，其中有的句子后半部分是人物語言，而前半部分是敘述語言，這在行文中是常見的。一般說來，小說可以沒有人物語言，可以沒有評述性語言，可以沒有描述性語言;但《孔乙己》的故事性本質(zhì)，注定記敘性語言是必不可少的。雖然有純粹的語錄體小說，但這篇小說的人物語言很多是變向的敘述性語言，是把本該由敘述人承擔(dān)的任務(wù)巧妙地“交給”了小說人物。
仔細研究《孔乙己》選段的各類語言，我們會發(fā)現(xiàn)：記敘性語言都來得簡潔明了，樸實準確;而描寫性語言則帶有很濃的描繪色彩，狀物寫景摹人都有呼之欲出的效果，給人的感覺生動形象，有的還流露出作者的憎惡喜愛之情。而人物語言，不管是孔乙己的還是“喝酒的人”的，都帶有強烈的個人色彩。相信只有孔乙己才說得出“竊書不能算偷”的話。這就是《孔乙己》人物語言個性化的體現(xiàn)。
不過在這個選段里，我們并沒有看到評述性語言。不過不足為怪。許多作家和學(xué)者認為文學(xué)不同哲學(xué)，因此“準確地描繪生活的文學(xué)語言，就會包含著豐富的思想意義，它完全可能觸發(fā)讀者聯(lián)系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進行更為深廣的聯(lián)想和想象，從而去領(lǐng)悟言詞之中以至字句之外雋永深長的情思意趣”。(王臻中、王長俊《文學(xué)語言》)
《孔乙己》的語言生活化，而且對生活化的語言進行了選擇和潤色，以至語言精簡凝練，富有表現(xiàn)力。只有平白如畫而又雋永深刻的語言才能引人入勝。契訶夫在談小說創(chuàng)作時說：“學(xué)會寫得有才氣，也就是寫得簡練。”這里的“有才氣”不是把詞句搞得華麗，這違背小說語言生活化的原則，也不是契訶夫的本意;而是要用生活的語言，準確、鮮明、生動的刻畫你的人物，這樣的小說才叫平易可親。在《孔乙己》的行文中，每個字都落到了實處，每個詞都 “物盡其用”了，一切服從“陡現(xiàn)人物形象”的主旨，該鋪則鋪，當(dāng)簡必簡!
回觀《孔乙己》選段就發(fā)覺，旁白直白都貼近生活，用字用詞都達到相當(dāng)精練的水平。例如第二句對孔乙己外貌的勾勒，寥寥數(shù)語，就讓孔乙己栩栩如生。孔乙己的形象之所以這么深入人心，很大程度上仰仗了魯迅高超的語言藝術(shù)。短短兩千字的小說，簡簡單單的幾個場面就能讓孔乙己“活”起來，而且血肉豐滿，遍觀中國近現(xiàn)代文壇，除了魯迅，只怕再無他人!這剛好印證了魯迅先生的創(chuàng)理念——如實描寫;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生活化的敘述，凝練的語言，是這篇杰作的特點。《孔乙己》的語言做到了凝練，微言大義、意味無窮，可見“美”之所在;感染讀者，有效的傳達作者對封建制度的控訴和鞭撻，又深感“力”之所在。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王國維《人間詞話》)作為文學(xué)大師的魯迅的文學(xué)作品，無論是“言情”“寫景”，還是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都顯示出極高的藝術(shù)才華。《孔乙己》真是一件完整的文學(xué)藝術(shù)珍品。它的藝術(shù)特色滲透在全篇文章中，滲透在寫作手法里，滲透在人物形象中，滲透在語言描寫里。作者以喜劇的氛圍展現(xiàn)悲劇的內(nèi)容，從病態(tài)人生中彰顯性格亮點，從語言描寫中豐滿人物形象，寄寓了極為深廣的思想意義和美學(xué)意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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