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波
又讀滄海
--劉再復(fù)
一
又是迷人的夏天，又是北方的海岸。又是無邊的神秘，又是無底的深淵。又是望不盡的藍(lán)幽幽，又是讀不完的白茫茫。
圓月缺了，缺月圓了。已讀破了許多圓月，已讀圓了許多缺月。
全都寫在碧波之上，憤怒與惆悵的文字，思念與告別的文字，絕望與希望的文字。全都寫在浪花之上，歡樂與悲涼的樂章，戰(zhàn)斗與寂寞的樂章，譴責(zé)與懺悔的樂章。
大自然的史詩，千姿萬態(tài)。透明與混濁的交替，墨黑與柔藍(lán)的轉(zhuǎn)換，放歌與低訴的和諧，全部聚匯在你巨大的生命之上。
是誰賦予你這史詩般的生命呢?大海。
在遙深的底層，在邈遠(yuǎn)的上空，有誰調(diào)動著你，主宰著你，規(guī)范著你呢?在縹緲的天涯一角里，真的有一位滿頭銀須的洞察一切的神靈嗎?在宇宙的無盡頂端，在萬物萬有生死轉(zhuǎn)移的冥冥之中，你是否和一顆全知全能的心靈相連呢?
二
我翻閱你的每一頁，每一行，細(xì)讀你字行間那些藍(lán)色的奧秘與白色幽微，但我從未讀過上帝與魔鬼留下的蹤跡。
我只讀到你自己，只讀到那深黑色的海心和紫絳色的海魂，那熱烈的血與冷峻的血，那主宰著你自己也主宰著一切的強(qiáng)大的洶涌與澎湃。
云間已撒下無數(shù)次的風(fēng)雨雷霆，但你照樣展示你的萬丈波瀾，海底已爆發(fā)過無數(shù)次的火山熔巖，而你依舊是從容不迫，遼闊無邊。你隨時可歌，隨時可舞，隨時可沉默，隨時可爆發(fā)。剛剛還是圓月下的沉默，沉默得像安詳?shù)摹⑹焖哪赣H，瞬間又是沉默中的爆發(fā)，爆發(fā)得像狂醉的、瘋癲的酒神。然而，幾個時辰過去，又是一派瑪瑙似的透明，一脈綢緞似的蔚藍(lán)。大海，你憤怒時如此長嘯，悲傷時又如此動情。你的高歌與嗚咽，你的純情與傲眼，你的豪放與婉約，都使我壯懷激烈，也使我頭顱低垂。
沒有一種力量能剝奪你的雄渾與豪強(qiáng)，所有想剝奪你的，都被你所剝奪，所有想吞沒你的，都被你所吞沒。浪尖上，波峰上，礁石上，沙灘上，全記載著，記載著你的浩浩蕩蕩的靈魂和不可征服的尊嚴(yán)。
三
大海，我心愛的大書卷。我已讀破你的經(jīng)籍般的淵深，史詩般的廣袤，而你的藍(lán)色的眼光，是否也穿越我的軀殼，讀著我呢?--讀著我的身內(nèi)的大海，那些日夜動蕩著的激流，朝夕變幻著的文字，那些已展示和未展示的篇章，帶著海的咸味與海的苦味的波瀾。
唯有你，變幻無窮的海，可以和人類身內(nèi)的宇宙相比，唯有你，酷似我心中的世界：一部沒有邏輯的詩，一部充滿偶然、充滿荒謬、充滿圣潔的小說，一部在狂暴與溫順、喧嘩與緘默、放浪與嚴(yán)肅中不斷擺動的戲劇，一部讓岸邊聰穎的思索與狡黠的思索永遠(yuǎn)思索不盡、煩惱不盡的故事。
你讀到我的海了嗎?你讀到這些激蕩著的詩文和跳躍著的故事了嗎?你讀到我的輕漾的暖流和縱立的怒濤了嗎?你讀到我的紫色的沉思與白色的爆發(fā)了嗎?請你也如我一樣多情，請你常常徘徊在我的岸邊，我的沙灘，我的巖角。在我的海里，有溫柔的水草，也有剛毅的礁石，還有很美的海村和很美的海市，海村里有太陽的明艷和鐮月的朦朧，海市里有淺白的天街和深綠的燈火。還有許多飄動的海旗，海樹，和疾翔的海鷗，這一切，這一切都是我靈魂的家園，都是我的深藏著的文字和深藏著的生活。
四
大海，我曾多次地走到你面前。我見到了你，但你未必見到我。我不倦地閱讀你的浪濤，但你未必發(fā)現(xiàn)我的煙波。
我不怪你，我的壯麗而渾厚的朋友。
因為我的海，曾是凍僵的海，曾是于涸的海，曾是垂死的海。
因為我的海，曾是沙漠，被橫掃一切的風(fēng)暴席卷過的沙漠。沒有花草，沒有森林，沒有飛翔的大雁，沒有旋轉(zhuǎn)的泉流，只有被風(fēng)沙打擊得非常模糊的、凄涼的腳印。
因為我的海，曾是旱湖，被九個太陽曬干了柔藍(lán)的干湖。失落了碧波，失落了浪花，失落了喧囂與騷動，失落了海燕與風(fēng)帆，只留下沉入海底的恐龍的化石和其他古生物的殘骸。
因為我的海，曾是廢墟，被我自己的火焰燒焦了生命的廢墟。沒有生機(jī)，沒有活潑，沒有潮汐與春秋，只有斷垣、頹壁與荒丘。
這海，連我自己也不認(rèn)識的海，連我自己也不愿意閱讀的乏味的書籍，吸引不了你的蔚藍(lán)色的眼睛，我不怪你。
五
死過的海復(fù)活了。沉睡過的海醒了。僵冷的大書舒展了新的一頁。
我已重生。我已擁有我的大海，擁有海的脈搏，海的呼吸。我已擁有海的溫柔與粗暴，海的憤怒與憂傷，海的嫵媚與豪放。
我已重新獲得我的海魂，洋溢著尊嚴(yán)、力量和美的海魂，擁有奔馳的自由與翻卷的自由的海魂。一切，都已打下海魂的烙印。黑暗，是淵深的黑暗；光明，是堅韌的光明：憂傷，是崇高的憂傷；奮發(fā)，是雄偉的奮發(fā)。
大海，你感受到我的復(fù)活了嗎?你感受到我那丟失的海魂已艱難地回歸到我的藍(lán)土地和藍(lán)家園了嗎?你感受到我身內(nèi)的書籍已務(wù)去陳腐的語言與陳腐的邏輯了嗎?你感受岸邊新月似的眼睛和投射到你身上的新曙般的光芒了嗎?
今夜，我?guī)е鴱?fù)活了的眼睛，在星輝撫摸的海堤上，重新閱讀了滄海，重新閱讀你的雄奇與神韻，我將有許多新的領(lǐng)悟。我將用我被風(fēng)暴打擊得更加粗糙的靈魂，去消化你這偉大書籍的艱深，我將用我在痛苦的尋找中變得冷峻的目光，穿越濃霧與陰影，進(jìn)入你更深邃的底層。我相信我的海和你一樣，有強(qiáng)大的胃，能消化掉一切烏云與風(fēng)暴，重新贏得健康，重新贏得高傲，重新贏得浩瀚。
我不再彷徨，只要你在我眼前，我就不會虛空，我就有望不盡的藍(lán)幽幽，讀不完的白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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