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漸離》郭沫若全文

　　作品是指文學(xué)、藝術(shù)和科學(xué)領(lǐng)域內(nèi)，具有獨創(chuàng)性并能以一定形式表現(xiàn)的智力成果。下面是小編收集整理的《高漸離》郭沫若全文，希望對大家有幫助！

　　簡介：

　　《高漸離》是郭沫若同志一九四二年的作品，原名《筑》，初版于一九四六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于一九五七年根據(jù)一九五四年新文藝出版社版，經(jīng)作者作了較大的修訂，收入《沫若文集》，并改名為《高漸離》。1979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根據(jù)《沫若文集》第四卷中《高漸離》舊型重印，作者生前曾親自校訂過。

　　戰(zhàn)國時期，西方的秦國依靠商鞅變法而變得強大，東方六國無法抵抗。公元前230年，秦滅韓，公元前228年，秦滅趙，兵鋒直指燕國。燕國太子丹為化解危局，于公元前227年派遣荊軻西入秦國首都咸陽，以燕國督亢之地圖與秦國叛將樊於期的首級為籌碼，得以得到秦王召見，刺殺秦王。后刺殺行動失敗，荊軻死難，其朋友高漸離、宋意等人逃匿。公元前222年，秦滅燕。公元前221年，秦滅齊，統(tǒng)一天下。兩年后，也就是公元前219年，秦始皇嬴政東巡郡縣，本劇的故事也就從此開始。

　　高漸離隱居在宋子城的一家酒館，隱姓埋名，充當(dāng)傭保；后為秦始皇御醫(yī)夏無且所發(fā)現(xiàn)，被擒。在囚禁的期間，高漸離的女主人懷貞夫人也被帶至瑯琊行宮，秦始皇強了懷貞夫人，后者自盡未果。秦始皇愛惜高漸離的音樂才能，又忌憚高漸離是荊軻的朋友，于是熏瞎高漸離雙眼，并對其施以閹刑，而高漸離的心境也在慢慢變化……曾經(jīng)的主仆再度聚首，都已是廢人，高漸離和懷貞夫人開始策劃對秦始皇的刺殺……

　　人物表：

　　秦始皇——年四十一。

　　胡亥——秦始皇之第十八子，年十一。

　　趙高——秦始皇之中車府令，與秦始皇同年。

　　李斯——廷尉，年近五十。

　　蒙毅——上卿，年五十余。

　　夏無且——侍醫(yī)，年近四十。

　　徐福——齊之方士，年六十。

　　高漸離——荊軻之友，年四十許。

　　宋意——高漸離之友，與高漸離上下年紀(jì)。

　　懷清夫人——巴蜀寡婦，年三十許。

　　懷貞夫人——懷清之孿生妹，高漸離之女主人。

　　（此二人應(yīng)由一人扮演。）

　　阿季——懷貞之子，年十一。

　　黃媼——懷貞之老傭婦，年六十余。

　　其他：酒客二人，衛(wèi)士長一人，衛(wèi)士、宦者、童男女等各若干人。

　　目錄

　　時間

　　地點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第五幕

　　附錄

　　關(guān)于筑

　　劇本寫作的經(jīng)過

　　人物研究

　　校后記之一

　　校后記之二

　　原文：

　　1、刺殺

　　在咸陽，荊軻日日做一樣的夢。他夢見在易水河邊高漸離向他告別的一幕：高漸離白衣白袍，頭發(fā)用一根深棕色的帶子松松地扎著，晨光照向他秀美得如同雕琢出來的臉龐。高漸離把他的筑扔在地上，把徐夫人的匕首扔在地上。高漸離說：“荊軻，別去咸陽了，跟我走吧，跟我去一個與世無爭的地方。我知道那個地方，那里沒有紛爭沒有仇殺沒有動蕩，那里有安寧幸福和許多小豬。”

　　荊軻并不能確定那天高漸離是否真的說過那些話，記憶在這個地方出了些偏差。荊軻知道自己是個非常軟弱的人，凡事都缺少自己的主見。直至他遇見高漸離，他開始非常樂衷地讓這個男人一點一點為他主宰思想。高漸離有意無意帶給他的每一個思想與嗜好，他都會有意無意地欣然接受。所以如果高漸離那天真的對他說了這樣的話，他覺得他很有可能就這樣跟著高漸離走掉；然而也有可能他第一次狠下心，拾起匕首，頭也不回地朝咸陽去了。唯一可靠的記憶是告別那天極冷，天寒地凍，風(fēng)把每個人的衣服都吹得鼓起來。他記得燕太子丹被凍成青紫色的臉和手，燕太子丹凍成青紫色的臉和手與那天易水河邊壯闊蕭瑟的氣氛極其不符。荊軻討厭這個人，這個人先把自己逼上一條不歸路，然后是田光，然后是樊於期，再然后是他和高漸離。可是命運是事先稱量好的，他陷入這樣一種命運，沒有誰能怪他；他令荊軻陷入這樣一種命運，同樣也沒有誰能怪他。

　　在面見秦王的那天高漸離的影子還在他腦中盤旋。他努力凝定心神，把徐夫人的匕首裹在燕太子丹給他的地圖里面。匕首似乎發(fā)出一種微乎其微的聲響，令荊軻總是隱隱覺得不安。天空泛著類似死魚肚的慘白，絲毫沒有刺殺應(yīng)有的壯闊。荊軻就這樣努力凝定心神之后懷揣著裹有匕首的地圖走進(jìn)咸陽宮。咸陽宮高且陰濕，大石累起的主殿里黑漆漆地深不見底，里面站滿了持戟衛(wèi)士。墻上每隔十米點著一支火炬，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就是一片無底的黑暗，黑暗中潛伏著許多爬行動物，時而颼颼竄出。跟在荊軻后面的秦舞陽忽然啊地大叫一聲，荊軻回頭一看，原來一條大蜥蜴忽然竄到了他的腳上。旁邊的四名持戟衛(wèi)士踏前一步，刀戟齊施，把大蜥蜴準(zhǔn)確地砍成五段。秦舞陽卻被刀戟齊施的場面的嚇壞了，腳一軟坐倒在地，于是又有四名持戟衛(wèi)士上來把他給架了出去。持戟衛(wèi)士從頭到尾一直一言不發(fā)，只有秦舞陽的那聲叫喊似乎隱隱還響有回聲。

　　荊軻站定，整裝，肅容，然后從懷里取出地圖，平舉過胸，一步步向秦王走去。他輕輕數(shù)著離秦王的步數(shù)，他知道這是一段再無歸處的去路，他知道這是一段一生只走一次的距離。

　　荊軻在離秦王還有七步的地方展開地圖，左手將地圖朝秦王揚去，右手抽出匕首合身向秦王飛撲。秦王來不及拔他的佩劍招架只能向后疾退。荊軻飛身緊緊追去，后面的持戟武士蜂擁追來護(hù)駕卻已被荊軻拋在身后。

　　秦王身法很快，他一步接一步的退，始終還是和荊軻保持七步的距離，可是深不見底的主殿總要被退到盡頭，那就是秦王死到臨頭之時。

　　這時主殿側(cè)旁的門里撲出一個人，白衣白袍，火炬的光下映現(xiàn)出一張異常秀美的臉龐。他奮不顧身地?fù)踉谇赝醯纳砬埃瑩踉谇G軻的匕首尖前，荊軻驀然一驚，他用力凝定的心神忽然之間不可遏止地炸裂開來，高漸離那白衣白袍身影一下子占據(jù)了他所有的思維空間。他不顧一切收劍，反激回來的力道令他的胸口有如被大椎砸擊一樣疼痛。這時他才看清那人只是秦王身邊一個面容姣好的近侍，可在此余裕間秦王已經(jīng)拔劍，反擊。傳說中秦王只會一式劍招，這式劍招叫做天劫地數(shù)，世間無人可擋。荊軻終于明白一切都是天劫地數(shù)，上天早已稱量好荊軻和秦王的命運，只是在天平傾向哪一邊此刻得到了分曉，而最終決定天平往哪里倒下的，只是荊軻自己腦海中揮之不去的高漸離的影子。

　　秦王一劍斬斷荊軻的右腿，荊軻倒在地上，把匕首擲在一邊，仰天喊了一聲：“漸離……”。瞑目而死。

　　荊軻死后，秦王揮大軍伐燕。燕太子丹敗死，燕王投降，燕滅。而高漸離在荊軻死訊傳到燕國的那天，就不知去向了。

　　燕國上下沒有人知道高漸離去了哪里，他就這樣消失在山野里，消失在市井中。而這段時間里，秦王不可阻擋地將諸侯各國一一滅去，然后自己將自己加冕成始皇帝。

　　2、避世

　　荊軻刺秦王失敗，反被秦王所殺，王翦集結(jié)軍隊，準(zhǔn)備往燕國進(jìn)發(fā)。消息傳到燕國國都薊城，自然是舉國震動。太子丹鐵青著他那鐵青的臉，去找高漸離商議對策，卻發(fā)現(xiàn)高漸離早已不見蹤影。

　　此時的高漸離，已在千里之外的湘楚之地，一個極其安寧的小村。高漸離去燕國之前云游各地，發(fā)現(xiàn)了這個小村。高漸離跟誰都沒有說起過這個小村。十年前，高漸離偶然間路過這個小村，看見了他有生之年所見過的最潔凈最蔥綠的草地。一名十來歲的小女孩在草地上放牧一群小豬。小豬剛出生不久，微張著雙眼在草地上打滾，和草地一樣粉嫩干凈。高漸離不禁伸手撫摸那些小豬，小女孩向他抱以純真的微笑。

　　不料此時，一只兇蠻的豪豬出現(xiàn)了，須毛倒豎，瞪視著小豬。小豬們感覺到害怕，依偎到女孩身后，女孩也心生畏懼，但仍張開手護(hù)住小豬。

　　高漸離有些動怒了，抽出他的筑來便要動手趕走豪豬。哪知女孩卻伸手制止，并取出一只竹哨，放在嘴邊悠悠地吹了起來。空氣間彌漫開來一種異常異常安寧音樂，一種足可止住一切殺伐的音樂，一時間彷佛連風(fēng)都舍不得吹動了。

　　豪豬直豎的倒刺輕松下來，夾緊的尾巴輕松下來，嗚嗚咽咽地叫了幾聲，然后轉(zhuǎn)身跑走了。

　　高漸離生出一種羞愧之心，女孩卻還是向高漸離示以感激。女孩告訴高漸離，這首曲子是遠(yuǎn)古佑護(hù)我們的風(fēng)神傳下的止伐之音，但是她剛學(xué)會不久，剛才是高漸離先顯出了止伐之心，才給了她吹奏這首止伐之曲的勇氣。

　　高漸離在小村里逗留了三天。他離去的時候，誓愿此生要重返這里，他不僅深愛這首止伐之曲，更加深愛這片沒有紛爭沒有仇殺沒有動蕩，只有安寧幸福和許多小豬的村莊和草地。

　　事隔十年，高漸離又踏上了這塊潔凈得沒有瑕疵的草地。小女孩已經(jīng)長成為亭亭女子，仍在草地上放牧著小豬，她一眼就認(rèn)出了高漸離。她一看高漸離的神情，便知了大概端倪，她讓高漸離坐下，取出她的竹哨，輕輕吹了一遍那首止伐之曲。

　　高漸離雖仍不能擺脫悲傷，心中的悒郁已緩緩開始抒解。高漸離說想在這里住下來，女孩表示歡迎之至，很快替他安排好了房子。

　　王翦的軍隊開進(jìn)了燕國，王賁的軍隊覆滅了魏國，趙國自長平敗后早已無力抵抗。這一切高漸離全然不知，全天下最最秀美男子隱居在全天下最最安寧的小村里，淡忘過去，淡忘將來。

　　一天初春的清晨，高漸離背著筑經(jīng)過村南的桃花林，無意間發(fā)現(xiàn)一條掩映的小徑。他懷著好奇心走了進(jìn)去，卻發(fā)現(xiàn)小徑曲折幽深，桃林中另有天地，溪水木石或幽或奇或麗或險，各有鬼斧天工之妙，每拐一彎都有意想不到奇景。高漸離不知不覺便走到小徑盡頭，發(fā)現(xiàn)是一堵絕壁，其上有一簾瀑布撒下，并非作奔流之狀，而是滴滴水皆如珍珠之形，漫天噴灑而下。瀑布在絕壁下聚成一個水潭，水潭邊有一塊大石，石面光滑如鏡。高漸離欣然坐到石上，擊筑而奏。那水聲便也如有靈性一般，應(yīng)和著他的筑聲。以后每日高漸離都會來這里擊筑幾曲，每當(dāng)他奏完起身離去之時，微風(fēng)拂動樹林，枝葉發(fā)出沙沙之聲，隱有謝音之意。

　　3、殺伐

　　安逸的日子里不知歲月，或是自荊坷死后高漸離便一直沒有計算過歲月。高漸離只想在這里一直生活下去，直至一切盡歸淡忘的時候。然而一切最終不能如他所愿。

　　這一日，一支軍隊來到村里，墨袍玄鎧，一看便知是秦國的軍隊。他們禮貌地向村民訴說他們的來意，“我們是王翦將軍伐楚軍隊的前鋒，我們的任務(wù)是為王翦將軍開路。因為大軍將要經(jīng)過這個村莊，所以請你們遷出這里。為了盡量避免影響大家的生活，除了補償?shù)呢攧?wù)外，新的村莊我們都已經(jīng)營造妥當(dāng)，離這里相去不遠(yuǎn)，景致房屋都保持和這里基本一致。你們?nèi)缒芘浜衔覀儗⒏屑げ槐M。”

　　高漸離見到這些軍隊的時候，士兵們已經(jīng)耐心地勸說了半日，村民們當(dāng)然都不肯遷走，士兵們卻不理會他們，只是保持著禮貌一再地勸說。

　　高漸離現(xiàn)身的時候，這隊士兵的首領(lǐng)立刻認(rèn)出了他。他向高漸離彬彬有禮地行了個禮說，說道，“是高漸離先生吧，王翦將軍沒有料到你也會在此處，我先代王翦將軍向您致意。我們想請這里的村民向東遷移一百里。您要知道，擾動居民實在不是我們的本意，但是于我們來說此舉實出無奈。我們會給搬遷的居民最好的照顧，希望先生能幫我們一齊勸說，我謹(jǐn)代王翦將軍致以萬分謝意。”

　　高漸離回答道：“別人向我致意我會謙遜地回禮，但是王翦這個屠夫向我致意我一定會扭頭躲開。回去告訴你們的王翦將軍，我不會讓他毀了這塊天下最最安寧之地。”

　　士兵首領(lǐng)又施了一禮，態(tài)度仍是那么禮貌：“對不起高先生，您說什么我們都是無法聽見的。王翦將軍知道這里有村民會吹奏一種令人屈服的止伐之音，所以事先將我們的耳膜都已戳破。實在對不起，但是真的希望你們能夠配合，我們的勸說會到日暮而止。因為軍機不可貽誤，所以我們必須在明日清晨動工開路。”

　　高漸離是真的動怒了，他知道強行開路意味著什么。他緩緩舉起筑來，自來到這個村莊之后，他的心中即使有懷念有悲哀，還從來沒有浮現(xiàn)出過怒氣。

　　牧豬的女孩也來到了高漸離身后，她掏出了她的竹哨，她輕輕對高漸離說：“你還記得嗎？那時我第一次吹出止伐之音時，是你的止伐之心給我的勇氣。如今我即將第一次吹出殺伐之音，依舊是你的殺伐之心給我的勇氣。”殺伐之音吹出，村民們毫不猶豫地端起了護(hù)衛(wèi)家園的武器。

　　“這是風(fēng)之神給予我們的安寧家園，當(dāng)殺伐將毀去這片樂土之時，我們也將以殺伐回敬。”

　　高漸離也被殺伐之音發(fā)動，舉出的筑里射出暗器，士兵首領(lǐng)隨著另外三名士兵被射中咽喉死去。士兵副首領(lǐng)馬上發(fā)動指揮權(quán)，一個手勢其他的士兵立即挽開素色的弓弩，駕上素色的鐵頭木箭。

　　同時士兵副首領(lǐng)也被一個村民戳死，但是弓箭已經(jīng)發(fā)動了，高漸離擋開了一波利箭，同時又格殺了三個士兵。但是許多村民都沒有能夠躲過，高漸離聽到身后的殺伐之曲嘎然而止，他一下子感到錐心之痛，這比殺伐之音本身更令他瘋狂。

　　又一輪箭射過來，高漸離飛身而起，他簡直是用身子想擋住所有射向他身后村民的那些箭。然后他撲通一聲栽倒在了地上。

　　4、風(fēng)精

　　高漸離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往常擊筑的那塊大石之上，頭枕在一個陌生女子懷里。那名女子極其美麗，身著碧色絲裙，背上長著一對極薄的翅翼。高漸離醒來的時候她正輕柔地?fù)嶂�高漸離的臉頰。

　　高漸離坐起身來，問道，“你是誰？是你救了我？”

　　那女子含笑道：“是啊，現(xiàn)在你沒事了。不僅你沒事了，整座村子都沒事了，村里的人都沒事了。連那些秦兵也沒事了，我讓他們恢復(fù)了聽覺，他們便再也不會回軍隊去，不會再有殺伐之心了。”

　　女子頓了頓，又說，“我是這片林子里的風(fēng)精，我家就住在這對面。我每天做的事情便是打掃這里的草地，修剪布置這里的樹林。風(fēng)神雖然沒有命我佑護(hù)這片村子，但是我總想給村民一個干凈好看的家。”

　　高漸離道：“但是你還是救了整座村子，漸離在此謝過。”

　　風(fēng)精咯咯地笑起來：“哈哈，我是這里的土著，你是外來人，你還要謝我？倒是你為什么不想想，世間要求你擊一曲筑千難萬難，為何你每天卻來我家對面擊筑？”

　　風(fēng)精挽了挽長發(fā)，臉上飛起一抹紅暈，說道：“沒錯，是我故意布下的景致，引你來到這里的。你第一次來村子的時候我便喜歡上了你，后來你又來這里長住下來，我開心得不得了，故意布上這樣的風(fēng)景，引你每天來此擊筑，這樣每天我能在家靠得近近地端詳著你，聽你的筑聲。”

　　高漸離詫異地望著面前的這么一個絕美的女子，她有著妖精的法力，卻有著比世人還要可愛的天真。風(fēng)精拉起高漸離的手說，“如今村子已經(jīng)沒事了，你可以像從前一樣繼續(xù)生活下去。那個牧豬的女孩非常愛慕你，你娶了她會很美滿地生活下去。然后每天來這里擊幾曲筑，世界如此之大，不會嫉妒三個微不足道的幸福之人。”

　　高漸離嘆了一聲，他非常想留在這里，可在他醒的時候，他已經(jīng)決定離去。他一度安寧下來的心情被殺伐之音再次掀起，卻反而讓他在昏迷之時想通了很多事情。

　　高漸離對風(fēng)精說：“我卻必須要走了，我要去找尋一個我所至愛的人，我在這里耽擱的時間已經(jīng)太久了。”

　　風(fēng)精問：“真的是至愛嗎？”

　　高漸離說：“是。”

　　風(fēng)精誠懇地點頭說：“那你確實應(yīng)該走了，我留不住你。我聽說，如果真的能夠得遇至愛，只有兩種方法才能對得起那段讓你與至愛之人相逢的命運。一種是至死與她一起生活，一種是和她以同樣的方式死去。”

　　高漸離其實已經(jīng)想通了其中的所有道理，他淡淡地說：“我知道了，謝謝你。”

　　風(fēng)精說：“其實本來我想留你下來，就是想慢慢成為你的至愛。我已經(jīng)孤單地生活了千年，我想和你以同樣的方式死去。可是你只能有一個至愛。本想深愛于你，只能變成懷念于你。好在我能夠在這里，每天重放你為我彈奏過旋律。”

　　高漸離抽出筑來，說：“我最后為你擊筑一曲吧。你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情，永遠(yuǎn)為我佑護(hù)這個村莊。”

　　風(fēng)精點頭答應(yīng)。忽然她又問高漸離：“你要回答我一件事情。”

　　高漸離問：“什么事情？”

　　風(fēng)精說：“你至愛的那個人，她有沒有我漂亮？”

　　高漸離道：“當(dāng)然沒有。世間之人，誰能抵擋你展顏一笑？”

　　風(fēng)精果然展顏而笑，她震翅飛到空中，落英如雨般漫天漫地飄散。在高漸離奮平生之力擊出的旋律中，她手指輕揮，所到之處，村莊周圍繞出無窮無盡的桃花樹林。樹林中同時傾入了高漸離那樂曲之中妙含天地造化的力量，無相無邊，無形無遁。

　　5、刺殺

　　這個以刺殺的故事終究要以刺殺結(jié)束。高漸離找到了秦皇，或者說是秦皇找到了高漸離。秦皇雖已發(fā)誓不近六國之人，但是高漸離一旦在咸陽左近現(xiàn)聲，便是秦皇無法抵擋的。秦始皇找到了高漸離，眇其目，跛其足，要高漸離為他奏一次筑。高漸離居然毫無怨言地答應(yīng)了。

　　高漸離坐在秦始皇對面，秦始皇望見他秀美得如雕琢出來的臉龐。高漸離擊筑高唱：

　　“百姓啊，百姓是無牽無掛的家豬

　　將相啊，將相是心寬體胖的種豬

　　帝王啊，帝王是須毛倒豎的豪豬“

　　秦始皇拍案怒道：“你這是唱的什么歌？”

　　就在秦皇拍案的那一剎那，高漸離忽然向他出手，藏在他筑里的二十三樣暗器一齊飛向秦皇。秦皇沒有余裕閃避，揮袖勉強拍開所有暗器，高漸離的筑已當(dāng)胸砸來。此時秦皇再也無從招架了，秦皇終于死到臨頭了。可在死到臨頭之時，秦皇仰天喊了一聲：“漸離……”

　　這是荊軻在咸陽宮被斬斷左腿之后那聲絕望的喊叫，當(dāng)時觸耳驚心的語氣令秦皇將這聲喊叫銘記在心，如今他絕望地面對著高漸離的時候條件反射般將這句話喊叫了出來，卻沒想到這聲喊叫救了他的命。

　　高漸離雙目已盲，也明知荊軻已死，可他卻分明看見一個活生生的荊軻就站在他的面前，他這些年來無時無刻不在牽念著的荊軻。他驟然收筑，反激回來的力道令他的胸口有如被大椎砸擊一樣疼痛。就在這時秦皇拔劍、反擊，依然是那招天劫地數(shù)。真的一切都是天劫地數(shù)，所有人的命運都是稱量好的。

　　秦皇的劍刺中高漸離咽喉的時候，兩道淚水正好從高漸離空洞的眼窩中流出來，流過他秀美得如雕琢出來的臉龐。

　　從此以后，再沒有人知道那個與世無爭的地方。那個沒有紛爭沒有仇殺沒有動蕩，那個有著安寧幸福和許多小豬的地方。

　　片段

　　第一幕片段

　　宋子城北門外，城下為白渠水，一名宋子河。城垣一帶斜走，左前隅城門一道，側(cè)向右，門上橫額篆“宋子北門”四字。門前不遠(yuǎn)有拱橋一道，上有欄桿。橋頭靠后側(cè)有大槐樹一株，時有落葉飄飛。樹下酒家一座，左右兩面臨河，座場軒豁。右手前方有矮柜圍成一賬場，柜上有杯箸等物之陳列，當(dāng)爐者即坐于此。后方通內(nèi)室及廚房，不可見。在擊筑聲中開幕。聲自舞臺右翼漏出。酒家前一老婦人掃地，此即老女傭黃媼，年已六十余，儼然以家長自居，視酒家主人懷貞夫人如其女，視懷貞之子阿季如其孫，極愛嘮叨干涉。十分殷勤，不辭勞苦。

　　黃媼 （自語）這老槐樹，秋天來了，真是糟，剛才掃了的地，一下又落滿了。

　　阿季 （在城內(nèi)，唱《易水歌》，與筑音合拍；只聞其聲）

　　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

　　阿季年十一歲，自城門跳躍而出。

　　高漸離（此時變名為“燕大”，為酒家傭保）隨后，年四十許，左肘掛一大菜籃滿盛蔬菜，右手提酒一卣。

　　黃媼 （聞阿季歌聲，抬頭注視城門；見阿季跳躍而出，即干涉之）季哥兒，你當(dāng)心點走啦，不要摔倒了。燕大！你這人太不留心！你為什么不把季哥兒牽著？你不怕把他摔倒嗎？

　　阿季 （已跑至橋上）誰要人牽我？我又不是猴子！

　　黃媼 （投去手中掃帚，踉蹌前進(jìn)，迎接阿季）你不要真的摔倒了，你慢些吶。

　　阿季 （投入黃媼懷中，吊其頸，幾使后者摔倒）黃媽，媽呢？

　　黃媼 哎呀，你真像個猴子！你媽在廚房里，燒好餑餑在等你啦。

　　阿季 （放下黃媼，向酒店奔去）我真高興！我肚子正餓得沒法。（上座場，向右手跑下。）

　　黃媼 燕大，你這人真是有點糊涂，也不想季哥兒連早點都沒有用，一大清早就把他帶進(jìn)城去，鬧了這一半天才回來。你們在城里沒有買點東西吃嗎？

　　高漸離 沒有的，因為在外面吃東西不放心。

　　黃媼你是吃了早點去的，倒沒有什么，你不是把季哥兒餓壞了嗎？

　　高漸離 我看季哥兒玩得很高興，也就沒有注意到，真是對不住。

　　黃媼 哼，我看你是故意搗蛋！你為什么連走路都老是那樣慢吞吞的？像你那樣斯斯文文的，幫什么人喲！

　　高漸離 （此時已步上橋頭，將下）黃媽，請你原諒我，我因為還沒有做慣。等我做慣了，便會更快得一點。

　　黃媼 哼，你還沒有做慣？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高漸離 我以前嗎？（略停）我以前還不是一樣的幫人。

　　黃媼你幫了一輩子的人，蠢長了四十來往歲，都還沒有做慣？你到我們這兒來，也快兩個月了，不是家大人懷貞留你，老實說我是決不肯同你一道做事的。我看你這人，根本就不像一個幫人的人。你回家享福去好了。幫什么人呢？要幫人，就得賣力一點！你把菜籃給我吧。（將菜籃奪過手去。）

　　高漸離 多謝你，黃媽，我以后更要手快腳快地做。（略停，留意擊筑的聲音，忽爾停止，自語般地）那奏樂的不是昨天來過的那位瞎子老人嗎？

　　黃媼 就是他啦，剛才又在這兒盤旋了好一會。他敲打的拿東西到底是什么啦？琴不像琴，瑟不像瑟的。

　　高漸離 那東西嗎？那叫做筑。因為是竹子做的，又因為用竹尺在打，所以叫做筑。那是南方來的東西啦。

　　黃媼唉，看來你很內(nèi)行啦。

　　高漸離 從前也學(xué)過一下，近來老早丟了。

　　黃媼 大約也很難學(xué)吧？你假如學(xué)好了，就給那老頭兒一樣，打著走江湖，賣賣唱，比你來幫人怕要安逸的多呢？

　　高漸離 我也在這樣想，可惜我沒有學(xué)好。

　　第二幕片段

　　趙高（將左側(cè)門鍵好，親切地向高漸離）你是荊軻的朋友高漸離嗎？

　　高漸離 是，我是高漸離，荊軻的朋友！

　　趙高 太把你委曲了。但這委曲怕也只有今天這一晚上了。

　　高漸離 （憤然）請早些把我處死，不要多作糾纏！

　　趙高 高先生，你不必這樣生氣。讓我自己來向你介紹我自己吧。本想請你就座，讓我們慢慢地談，但我自己沒有多的時間。我究竟是什么人，我現(xiàn)在要大膽地向你介紹。認(rèn)真說，我究竟是什么人，連我自己的女兒，我都沒有讓她知道的。因為你又不同，所以我要大膽地向你介紹。

　　高漸離 哼，我勸你不必枉費唇舌！

　　趙高你請忍耐一刻吧。我不是別人，我是趙高，秦始皇帝是我的不共戴天之仇。

　　高漸離 （白眼視之，僅嗤之以鼻）哼。

　　趙高 我本來是趙國的公族余子。我的父母在長平之役被俘虜了。父親受了宮刑，不久便死在隱宮里。那時我還在母親的懷里，是我們的母親在隱宮里一胎生下了我們弟兄三人。我有一位弟弟叫趙成，還有一位小弟弟生下來就死了。我們母親和我們兩兄弟都做了奴隸。我們母親是在二十年前病死的。

　　高漸離 （仍嗤之以鼻）哼。

　　趙高 高先生，你要了解我是有困難的。你會以為我是更加的無恥。秦始皇帝既是我的不共戴天之仇，我還要來當(dāng)他的宦官，做他的中車府令，在這兒揚揚得意！——這正是我今天要向你介紹我自己的原故……

　　高漸離 不要多費唇舌，請去對你的“不共戴天之仇”講！

　　趙高我總有一天要對他講的。我的報仇的志愿，并不比你弱。（略頓）只是我們采取的方法不同。像你的朋友荊軻那樣，轟轟烈烈地單獨行刺，我也佩服。不幸他是失敗了。但是，即使不失敗，即使他就把秦始皇帝刺死了，那怎樣呢？我看也是枉然。秦始皇帝的罪惡，不是秦始皇帝一個人造成的，秦始皇帝之外還有無數(shù)的秦始皇帝，他還有他的爪牙，有他的子孫。你殺死了一個秦始皇帝，也救不了燕國的滅亡，救不了六國的滅亡，救不了天下的人化為奴隸。是不是呢？

　　高漸離 你向我花言巧語，到底有什么用？

　　趙高不要著急，聽我把話說完。所以，我是另外選擇了一條路。我把我自己犧牲了，我把我自己腐爛了，就像把一團(tuán)銹了的鐵加在好鐵里面一樣，我要從這內(nèi)部來把秦國腐爛。

　　高漸離 笑話！你要把秦國腐爛！

　　趙高 請你不要著急。（略頓）我本來是很有力氣的人，在我母親過世的那一年，我的夫人也過世了，替我丟下一個女兒。秦始皇帝知道我有力氣，也知道我懂法律，想要用我，但又不放心。因此我才自己請求受了腐刑。就這樣，我便當(dāng)了他的宦官，當(dāng)了他的中車府令。

　　高漸離 （反話）你真是一位有志氣的人啦！

　　趙高 高先生，你不必稱贊，也不必唾罵，我是早把毀譽置諸度外的人。我的工作還只做到幾分。我得到了秦始皇帝的信賴，他叫我做著他最寵愛的少子胡亥的老師。我這個老師，說起來真是天曉得。我專門做著昧良心的事，我要把一個孩子腐化。為了要報仇，我實在也顧不著什么良心了。好在胡亥也不愧是秦始皇帝的兒子，他差不多是用不著我教，便是天生的一個壞蛋。

　　高漸離 （毫不妥協(xié)地）你倒腐爛得真是可怕。

　　趙高是呀，連我自己有時候也感覺著我可怕。但有什么辦法呢？蜜蜂都還有刺呢！蜜蜂刺了人，把自己的刺放進(jìn)人身上去了，他自己是會死的。我就和這一樣，我是把我的生命，把我的一切，都集中在這報仇上面的。報仇就是我的生命。好了，我再不向你多說了。我算把我的全部都介紹了給你，我以后恐怕也沒有再說這樣話的機會了。我說不定還是會失敗，樂得個千秋萬世的罵名。但我可不管，我也管不了那許多。只是我對于你，高先生，倒有點關(guān)切。你假如肯相信，我認(rèn)為你的態(tài)度是值得考慮的。我知道你是不怕死的人，死也并不是那么可怕！但不要一味地以一死了事。這是我對于你的忠告。假如你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很可以幫助你。

　　作者簡介

　　郭沫若（1892年11月16日—1978年6月12日），本名郭開貞，字鼎堂，號尚武，乳名文豹，筆名除郭沫若外，還有麥克昂、郭鼎堂、石沱、高汝鴻、羊易之等，中國現(xiàn)代作家、歷史學(xué)家、考古學(xué)家。

　　1892年11月16日，出生于四川樂山沙灣。1914年1月，赴日本留學(xué)。1915年，進(jìn)入岡山第六高等學(xué)校。1918年，升入九州帝國大學(xué)醫(yī)學(xué)部。1919年，組織抵日愛國社團(tuán)夏社；同年，創(chuàng)作詩歌《抱和兒浴博多灣中》《鳳凰涅槃》等。1921年8月，詩集《女神》出版。1923年，完成歷史劇《卓文君》、詩歌戲曲散文集《星空》。1924年，完成歷史劇《王昭君》。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31年，完成論著《甲骨文字研究》《殷周青銅器銘文研究》等。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歸國參加抗戰(zhàn)，在上海主辦《救亡日報》。1941年12月，寫成五幕歷史劇《棠棣之花》。1942年，完成歷史劇《屈原》《虎符》《高漸離》《孔雀膽》。1943年，完成歷史劇《南冠草》。1944年寫《甲申三百年祭》。1949年10月，任政務(wù)院副總理、文化教育委員會主任；10月19日，任中國科學(xué)院院長。1953年，當(dāng)選第二屆中國文聯(lián)主席。1958年，任中國科學(xué)技術(shù)大學(xué)校長。1959年，完成歷史劇《蔡文姬》。1960年1月，完成歷史劇《武則天》；同年，當(dāng)選第三屆中國文聯(lián)主席。1969年，完成論著《李白與杜甫》。1973年，論著《出土文物二三事》出版。1978年，當(dāng)選第四屆文聯(lián)主席；6月12日，因病醫(yī)治無效，在北京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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