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罈盆罐的散文

　　我的公公突然生病去世了，我們一直在鄉下陪著婆婆。我們一面收拾家里的雜物，一面勸婆婆隨我們進城居住。

　　我發現家里最多的東西就是缸罈盆罐，而且都是成套的。

　　我的瞎子婆婆一邊指撥我收拾，一邊向我訴說她跟公公幾十年的生活……

　　這些缸罈盆罐是他們日常生活中用慣了的物件，他們最喜歡用這些缸罈盆罐裝東西。

　　他們認為，缸罈盆罐是泥燒制的瓦器，這些比塑料的要好用多了，還對人體無害！

　　缸是家里必須的，一套有五口缸。

　　大缸放在豬圈門口，那是盛豬食的，那年頭為了日常生活開銷，家家都養豬。只要養豬，生產隊里就會分塊豬飼料地。豬食缸常年日曬夜露，上面沒有蓋子，里面的酸惡水很不好聞。

　　二缸是放廚房鍋臺旁邊用來盛水的。那時沒有自來水，河里的水不是挑到家就能吃的，要先把水倒入水缸里，用明礬給消毒，等沉淀后才能吃。那時候我家要從遠處擔回活水，也要這樣處理了才能吃。水缸是必須有蓋子。

　　三缸是公公婆婆放在自己房間里存放成品糧食的，或是玉米糝子、大麥糝子、小麥面、山芋干、還有少量的米藏在缸底。三缸里面東西的多少，決定了一家人的生活狀況。所以藏得很嚴實，是不輕易讓人發現的。

　　四缸是腌制豬肉用的，每年過年家里都要殺一口豬，除了過年食用之外，剩下的豬肉和豬頭都要腌制起來。平時總舍不得吃，來客人了才割上一小塊，常常吃到來年四五月。

　　五缸是用來盛放大面醬的。每年我家總要焐上一缸大面醬，都是祖母來家指導著做的。真的好吃，悶南瓜、紅燒肉、紅燒魚等都用得著大醬。那真的是美味!實在沒菜吃的時候，在小碗里倒點大醬蘸著吃，也能下飯。

　　罈子也是配套的。特大號罈子用來裝糧食的，那時候生產隊里分的大麥、小麥、稻子、蠶豆和黃豆，常常是裝不滿的。分田到戶第一次秋收，稻子不光裝滿一罈，房間里還有了個小糧垛！

　　二號罈子是腌制蘿卜干的。用粗鹽腌，也沒有其他任何佐料，吃在嘴里苦咸苦澀，但是在那個物質條件匱乏的年代，有這么一罈子咸蘿卜干，也足夠讓人羨慕不已的。

　　三號罈子是存咸鴨蛋的，那時候家里偷偷地養了幾只鴨子，散養著，鴨子肯下蛋，除了平時一周打牙祭一次炒鴨蛋外，積攢了腌上一罈子鴨蛋，很讓其他人家眼紅。

　　四號罈子封裝腌泡菜的，就是大咸菜，把屋前屋后種的青菜長到老，然后洗凈晾干水切碎，粗鹽腌上一段時間，把那菜汁擠掉，裝進罈子再揣實，然后用塑料袋封好口擺放在那里腌到發黃。這咸菜解決了一家人的“筷頭子”問題。

　　五號罈子是專熗大蒜頭的，自留地上長了大蒜，除留少許作蒜泥外，全部熗上。平時可舍不得吃，有客來或辦桌席，抓上一小盤，煞是有體面！

　　盆也是成套的，共五個。婆婆說，搬回家的時候，一個摞一個，頭盆在最外面，五盆在最里面。五個盆的上口，一抹平。

　　頭盆，過年時才用得著。大多盛了一大盆燒熟了的豬肉，舍不得一次吃掉，冷了放在堂屋條臺上，每天吃的時候，只用勺子盛一碗。

　　二盆使用頻率最高，我們一家每天早晚都用來裝粥，有那么幾年喝不上粥了，就用來盛當飯的山芋湯水，有時中午二盆也用來盛湯。

　　三盆，過年家里殺豬存豬血的。豬血放上好一會，倒熱水鍋里，然后成了豆腐狀的塊塊，也再裝到三盆里，依舊放在堂屋條臺上，跟盛熟豬肉的頭盆放一起。

　　四盆幾乎沒用過，買回來一不小心摔碎了。

　　五盆，小孩用得多，夜晚當尿壺，后來孩子大了用不著了，五盆就不要了！

　　罐子在我家可是個寶貝東西。

　　大罐子里放的是平時來客燒茶的材料：大糕、果子、蜜棗、洋糖……

　　中罐子里放的是很重要的東西，里面有我愛人十歲生日那天剪下來的胎頭發小辮子，我婆婆稱它為“萬年樁”，我愛人小學初中高中的畢業證書，重要的字據，一直到現在的《土地確權證書》等，只要是我公公認為重要的物件都放在這個罐子里。

　　小罐子里放的是家里的零花錢。

　　我婆婆不厭其煩地向我介紹著這些物件，我聽的云里霧里的。但我真的是大開了眼界。

　　望著瞎子婆婆空洞無光的眼睛，我禁不住淚流滿面。婆婆平靜地向我介紹著缸罈盆罐，實際上是向我展示她平平淡淡的生活。

　　這些缸罈盆罐，折射了我公公婆婆的生活。

　　看著這些物件，我感覺它們似乎也在向我訴說著什么。我由衷地感嘆：生活的本真不就是這些缸罈盆罐嗎？

　　在生活的過程里，我們常常眼高手低，渴望在人生的旅途中春暖花開，常常渴望自己的目光只為美景而醉。可是更多的時候，我們總是一路希望，一路迷茫，何時想到平平淡淡才是真？

　　人生的風景，多是內心的風景。我公公婆婆一生，心念無著，自在灑脫。內心澄澈、清明，如明月皎皎，萬里晴空。在歲月深處，盛一碗日子，賞一場花開，持一顆平常心，隨心，隨性，隨緣地生活。得到不以物喜，失去不以己悲，他們的生活淡到了極致，淡出了繁華。

　　在淡淡紅塵里，他們盈一份素簡，淡淡行走，淺淺愛著，無畏艱辛，無悔付出，一直就這樣簡單幸福地生活在人世間。

　　他們走過春花，走過秋月，走過夏雨，走過冬雪，讓生命中那些無言的靜美，蔓延成淺淺的詩行。經年以后，在午后的時光里拿出這些缸罈盆罐，仔細翻閱，依舊有一種熟悉的氣息，攜帶著溫暖。

　　他們簡單地生活就像白開水，不論冷熱，只要適合的溫度，就是自己的口味。匆匆幾十載，不論酸甜苦辣，只要適合自己的口感，就是最好的生活。一年四季，不論春夏秋冬，只要適合的心情，就是最豐富的情感。

　　這，算不算是一種圓滿的人生？

　　我一直向往這種簡單寧凈的生活。在心靈的桃花源上，聽林間鳥鳴的愜意，攬山間夜雨的詩意，看陌上花開的畫意。輕倚時光的轉角，握一縷陽光，染一指花香，閑煮歲月，靜看花開……

　　但過往如風，面對歲月風煙的浮華，我們總是想將未寫完的故事用最華麗的文筆把它寫完，可不經意間，寫意成就了一本書，我們又成了書中故事里的人。

　　年輕的時候，心里有一朵花，四季芬芳，心里有一棵樹，四季蔥綠，心里有一種景，云水深處，桃園依舊，心中有一份念想，靈魂相伴，溫暖相依……我們都曾經想象著有那么一天，能夠翻閱往昔，細數點滴，盡力將曾經的片段拼湊完美，羽化成醉人的模樣。等到了哪也去不了的時候，再慢慢地咀嚼，慢慢地細數……

　　可到頭來又怎么樣呢？有幾個人能像我公公婆婆那樣，牽手一生，恩愛一生，無怨無悔？

　　我不是智者，悟不透全部的人生哲學。我也不是禪者，不可能釋然塵世一切。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踏著生活的點滴，撿拾快樂的碎屑，踩著人生的煩惱，能像我公公婆婆那樣，簡單而幸福地生活，在有生之年，能夠預覽未來的美好……

　　看著這些缸罈盆罐，敬畏之情陡生，我真的舍不得丟棄它們。這些看似粗陋的物件，記載著我公公婆婆一生的美好，我想把它們帶回家，給我婆婆留個念想，更想讓它們繼續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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