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關(guān)于文言閱讀篇目的考查，意在推進對中華古典文化的傳播，使之得以更好地繼承和發(fā)揚。高考指揮棒的制約，追求高得分率的心理需求，使得各種文言史料的閱讀訓(xùn)練題、考試題應(yīng)運而生。選材命題人對被廣泛發(fā)掘的文言史料能否加以科學(xué)合理地運用，就成了一個特別讓人關(guān)心的問題。
請看下面幾則關(guān)于陶淵明的傳記資料片段，分別包括原文言史料和當下可見的譯文：
一、潛弱年薄宦，不潔去就之跡。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fù)屈身后代，自高祖王業(yè)漸隆，不復(fù)肯仕。所著文章，皆題其年月，義熙以前，則書晉氏年號；自永初以來，唯云甲子而已”（《宋書陶潛傳》）
其譯文：陶潛早年看不起官吏經(jīng)常辭職，是因為自己的曾祖父在晉朝世代做宰相，他認為作為后代擔任小官很屈辱；等到南朝高祖皇帝的基業(yè)壯大起來，就不愿再出來做官了。他所寫的文章，都屬上年月，義熙以前，都寫晉朝的年號，從永初（南朝宋武帝年號）以來，只寫甲子年等等而已。
二、其妻翟氏亦能安勤苦，與其同志。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fù)屈身后代，自宋高祖王業(yè)漸隆，不復(fù)肯仕。元嘉四年將復(fù)征命，會卒。時年六十三。世號靖節(jié)先生。（1、蕭統(tǒng)《陶淵明傳》2、宋本《陶潛集》）。
1、譯文：陶潛的妻子是翟氏，也能安于勤勞困苦的生活，和他的志向一樣。陶潛自己認為他的曾祖一輩是晉朝的宰輔等級的大官，他認為如果自己去當個小官是很丟臉的。尤其丟祖宗的臉。元嘉四年，朝廷將要征召他去當官時，他卻死了。死時年齡已經(jīng)六十三歲了。世人都稱他為靖節(jié)先生。
2、譯文：陶潛的妻子是翟氏，也能安于勤勞困苦的生活，和他的志向一樣。陶潛自己認為他的曾祖一輩是晉朝的宰輔等級的大官，他認為如果自己去當個小官是很丟臉的。尤其丟祖宗的臉。自從宋高祖的王朝越加興盛，他又不肯出仕了。元嘉四年，朝廷將要征召他去當官時，他卻死了。死時年齡已經(jīng)六十三歲了。世人都稱他為靖節(jié)先生。
三、其妻翟氏亦能安勤苦，與其同志。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fù)屈身后代，自宋高祖王業(yè)漸隆，不復(fù)肯仕。元嘉四年將復(fù)征命，會卒。時年六十三。世號靖節(jié)先生。（2009《高考語文核按鈕》文言閱讀材料，選自宋本《陶潛集》，有刪改）
其譯文：陶淵明的妻子翟氏也能安于勤勞清苦，和陶淵明志趣相同。自認為曾祖父是晉朝的宰相，恥于自己作為后代居在人下，自從宋高祖的基業(yè)漸漸興盛，再不愿意做官。元嘉四年將要接受朝廷征聘，恰好去世了，時年六十三歲。世號叫做靖節(jié)先生。
四、甘肅蘭州一中2010-2011學(xué)年度高二（下）期中考試語文試題（選自宋本《陶潛集》，有刪改）及答案：
“14．把下列句子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10分，每句2分）（2）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fù)屈身后代。其答案②：自認為曾祖父是晉朝的宰相，自己作為后代居在人下感到可恥�！�
五處翻譯，幾乎如出一轍，都在傳遞如下信息：陶淵明之辭官歸隱，原來只是因為官位不高，俸祿不厚，區(qū)區(qū)小官太丟份兒！既如此，他與那些貪慕追逐高官厚祿的凡夫俗子何異！不知如此解讀，有多少人可以欣然接受？如此翻譯，作為考試的標準答案傳播開來，會造成怎樣的影響？
我個人認為，上述翻譯造成了對陶淵明形象的極大歪曲與貶損，違背了歷史的真實。究其原因，似乎都是受了傳中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故事的影響，而忽略了翻譯該句需要具備的語境意識；忽略了古漢語與現(xiàn)代漢語構(gòu)詞上的根本區(qū)別，以至于對文中關(guān)鍵語“屈身后代”產(chǎn)生錯誤的理解，違背了文言翻譯須遵循的“信”與“達”的原則；最主要的恐怕還是在于對陶淵明缺少知人論世的認識。
古漢語與現(xiàn)代漢語構(gòu)詞上的根本差別在于：現(xiàn)代漢語以雙音節(jié)詞為主， “后代”是一個詞，《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此有兩種解釋：其一指“某一時代以后的時代”；其二指“后代的人，也指個人的子孫”。而文言文以單音節(jié)詞為主，用于指“后代的人，也指個人的子孫”時多用“后”或“裔”。當它用雙音節(jié)詞表示這一意義時，遍查辭書，有以“后人”“苗裔”“后進”“后昆”“后類”“后生”“后嗣”“后胤”“苗裔”等代指，未見有用“后代”者。并且，古漢語辭書中未見收錄“后代”這一詞條。此處之“后代”當是兩個單音節(jié)文言詞，“后”即“后來的”、“后面的”；“代”即“朝代”。兩詞連用當解釋為“后面的朝代”、“后一個朝代”，即《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后代”一詞的第一種解釋�！豆糯鷿h語詞典》與之相近的意義用“后世”一詞�！扒砗蟠睉�(yīng)是“屈身于后代”的省略。全句應(yīng)解釋為“陶淵明自認為自己的曾祖、祖父曾經(jīng)身為晉朝的宰輔重臣，把自己再屈身在后一個朝代（劉宋）做官視為恥辱”。認為陶淵明的恥辱感來自于官小位卑，屈居人下，從而丟了祖宗的臉，是完全錯誤的。
將幾則材料加以比較，并結(jié)合上下語境考察，即可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請看《宋書陶潛傳》該劃線句前面一句：“潛弱年薄宦，不潔去就之跡�！币饧刺諠搶τ谧约涸缒暝跁x朝幾度為官又幾度辭官不甚放在心上，并未將其看得與個人的品節(jié)操守、自身形象有太大關(guān)系。出于經(jīng)濟壓力，“以親老家貧，起為州祭酒”， “聊欲弦歌，以為三徑之資”，是其出仕的主要原因�！安豢袄袈殹北懵市匀吻�，“ 自解歸” （宋本《陶潛集》、《宋書陶潛傳》、蕭統(tǒng)《陶淵明傳》均有記載）�！稓w去來兮辭》可資佐證：“彭澤去家百里”，“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遂“自免去職”。而徹底拒絕出仕，把是否為官特別當回事，是“自高祖王業(yè)漸隆” 之時。高祖即宋武帝劉裕。不僅拒仕，且其平生“所著文章，皆題其年月，義熙以前，則書晉氏年號；自永初以來，唯云甲子而已”�！傲x熙”為晉皇帝年號，“永初”為劉宋皇帝年號，“唯云甲子而已”已充分 表明陶淵明不僅僅是一個率性任真的人，還是一個在政治上有堅持的人。他分明是以晉遺民自居、拒絕承認以弒君犯上奪得天下的劉宋王朝的合法地位，更以做劉宋之臣為恥。“恥復(fù)屈身后代”是陶淵明能堅守并能安于為人之節(jié)操，在劉宋時能堅守并能安于晉遺民之政治節(jié)操的表現(xiàn)。從語意的連貫性上看，“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fù)屈身后代，自高祖王業(yè)漸隆，不復(fù)肯仕”應(yīng)是完整的一句，前半是因，后半為果。將“高祖王業(yè)漸隆”之時的選擇與上文的“弱年”時的選擇進行對比。
蕭統(tǒng)《陶淵明傳》、宋本《陶潛集》涉及該翻譯語段的原文完全一致，前句“其妻翟氏亦能安勤苦，與其同志”，強調(diào)淵明之妻能安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是陶淵明志同道合的生活伴侶、強大的精神后盾， “自高祖王業(yè)漸隆，不復(fù)肯仕”同樣是她的選擇。陶氏夫婦堅持的出仕與否的底線不是官位的高下，而是面對的是一個有道還是無道的王朝。宋本《陶潛集》第二段： “（潛）躬耕自 資，遂抱羸疾。江州刺史檀道濟往候之，偃臥瘠餒有日矣。道濟謂曰：‘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 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對曰：‘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罎佉粤蝗猓舛ブ�。”陶淵明一反其隨和真率之常態(tài)（“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shè)”），對檀道濟的饋贈及勸說皆“麾而去之”。貧病交加之中，粱肉之饋堪稱雪中送炭，陶淵明何以如此嚴加拒絕？查閱《宋書檀道濟傳》發(fā)現(xiàn)，檀道濟唯一一次任江州刺史應(yīng)在宋元嘉三年協(xié)助宋文帝平定謝晦之后。真正觸怒陶淵明的，當是檀道濟對所處之宋世的評價：“今子生文明之世” ，并勸淵明“有道則 至”。檀氏之言行，大有為劉宋做說客之嫌疑。對檀氏的斷然拒絕，即是對劉宋的斷然拒絕。
《 晉書陶潛傳》、《 宋書陶潛傳》、《宋本陶潛集》、蕭統(tǒng)《陶淵明傳》均對王弘與陶淵明的殷勤結(jié)識及隨后的相友相契有所描述。查閱《王弘傳》發(fā)現(xiàn)，王弘為江州刺史也是在劉宋建國以后。是什么使陶淵明對他的態(tài)度有別于檀道濟呢？細讀之下發(fā)現(xiàn)，兩者在陶淵明眼中的差別，如同賈寶玉眼中黛玉與寶釵、湘云之間的差別，王弘之結(jié)交陶淵明，純粹是被陶氏的人品才華吸引，在陶氏面前，他不談“仕途經(jīng)濟”之類。也正因此，陶淵明接受王弘饋贈毫無心理負擔：“（潛）嘗九月九日無酒……忽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歸。”
而要想做到知人論世，陶淵明的知交好友顏延之為其所作的《陶征士誄并序》就不容錯過。該文是認識陶淵明的人描寫陶淵明的惟一今存文獻，具有珍貴的歷史、思想和文學(xué)價值，是陶淵明在晉宋之際政治品節(jié)的有力見證。顏《誄》評價陶淵明人品：“若乃巢、由之抗行，夷、皓之峻節(jié)，故已父老堯、禹，錙銖周、漢”。 巢、由、夷、皓均為古代著名隱士，不同在于巢、由之隱居不仕，只是由于本性高潔、澹泊名利，并無易代的背景，也沒有遺民氣節(jié)、蔑視新政權(quán)的意義；夷、皓尤其伯夷、叔齊，則具有易代的背景，和遺民氣節(jié)、蔑視武力犯上之新政權(quán)的意義。顏氏將四者并提，意在表示陶淵明生平之隱居不仕，在東晉只是因為酷愛自由、澹泊名利，好比巢、由；宋以后則是體現(xiàn)遺民“峻節(jié)”、蔑視并不臣不仕劉宋新政權(quán)（“錙銖周漢”），好比夷、皓，尤其夷、齊（視新政權(quán)為無道），即 “恥復(fù)屈身后代”�！�
在該《誄》中，顏延之及陶淵明的生前友好給予陶淵明“靖節(jié)征士“之謚號，稱其 “有晉徵士尋陽陶淵明”。關(guān)于“征士”一詞，商務(wù)印書館《古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不接受朝廷征聘做官的人。陶淵明生于東晉，卒于宋元嘉四年，距晉滅亡已有九載。何以要稱為”晉徵士”?對此，鄧小軍先生《陶淵明政治品節(jié)的見證--顏延之〈陶征士誄并序〉箋證》一文指出：“傳統(tǒng)稱征士為某朝征士，取決于兩種情況：第一，征士生存年代是在某一朝代之內(nèi)，曾被朝廷征辟，即徑稱為某朝征士。第二，征士生存年代跨舊新兩個朝代，在舊新兩個朝代皆曾被征辟，則稱某朝征士實際是取決于其對某朝之認可。如征士對舊新兩個朝代皆表認可，則冠以新朝之名稱之。例如陶淵明、周續(xù)之皆經(jīng)歷晉宋兩個朝代，皆在晉宋兩個朝代被征辟，陶淵明認可晉，不認可宋，周續(xù)之則對晉宋兩個朝代皆認可之，故顏延之《陶征士誄并序》稱陶淵明為‘晉征士’，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成伯璵《毛詩指說》稱周續(xù)之為‘宋征士’”。 劉友益《書法》有云：“潛卒于宋，書晉何？潛始終晉人也�！瓭撔暮鯐x，則卒書晉。”“心乎晉”，從而拒于宋�！皭u復(fù)屈身后代”之意不言自明。
白居易《訪陶公舊宅》詩云：“垢塵不污玉，靈鳳不啄膻。嗚呼陶靖節(jié)，生彼晉宋間。心實有所守，口終不能言。永惟孤竹子，拂衣首陽山。夷齊各一身，窮餓未為難。先生有五男，與之同饑寒。腸中食不充，身上衣不完。連征竟不起，斯可謂真賢�！� 如此貧賤不移的陶靖節(jié)，許之以“富貴”就肯折節(jié)而往并引以為榮？！
曹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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