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秦腔的記敘隨筆
晚飯后閑步，常見一老人坐在路邊，旁邊放一小型收錄機(jī)，瞑目凝神，隨收錄機(jī)中秦腔的鏗鏘節(jié)奏而手舞首晃，全然陶醉于中，不禁勾起了我遙遠(yuǎn)的故鄉(xiāng)情愫。
最早接觸到的是秦腔劇本。父母上工，將我們姊妹鎖在家里，閑極無聊時，常常翻箱倒柜地搜尋，將母親陪嫁的幾個銀戒指，從門縫里送給墻外陪我們說話玩兒的伙伴，被她母親還回來后，得到我母親一頓暴揍；將父親深藏于糧倉壁板小木匣子里的避孕套，拿出來當(dāng)氣球吹，招致母親對父親面露羞澀的嗔怨；將父親置于窯洞最高層紙箱子里的書籍，抖摟出來翻閱，憑借學(xué)前班里認(rèn)識的幾個簡單文字，一知半解地猜測小人書和戲曲劇本的內(nèi)容，終于，過年看村里演戲時，我竟能夠大致理解戲臺上演了個什么故事。
那時候，每個村子春節(jié)都有票友們組隊演出的社戲，鄰近幾個村子的社戲演出時間常有意錯開，方便廣大民眾不辭辛苦翻山越嶺去觀賞評比，因此各村出色的演員們往往每場戲都是明星，十里八村家喻戶曉。上初中后才知道，鄰村當(dāng)年紅極一時的花旦、青衣，后來被縣劇團(tuán)招錄了的大玲、二玲，都是我一個同學(xué)的姐姐，當(dāng)然，令我們羨艷不已的情景是，她們家姊妹五個，個個都是銀鈴般的金嗓子，個個都長成了美人兒，個個都最終吃了秦腔這碗飯。
我們村里那時候的明星是曉平，一個很有抱負(fù)的青年，高考復(fù)讀好幾年雖沒有考上大學(xué)，但人們的傳說，正應(yīng)了他在游龜山中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的戲詞；后來立志考縣劇團(tuán)，寒冬臘月，每天拂曉時分，山腳下樹林里總有他練聲練形體的身影，那或悠長或高亢的咿咿啊啊與雞鳴相呼應(yīng)，飄渺于鄉(xiāng)鄰們的清夢中，盡管后來因前額突出扮相不佳而被拒，這個人在我心目中的美好印象卻從來沒有磨滅過。
記得有一回村里演周仁回府，曉平飾演周仁，演到周仁出逃那一段，見嫂嫂她直哭得悲哀傷痛，冷凄凄荒郊外我哭妻幾聲......哭賢妻哭得我悲哀傷痛......中間輔以耍帽翅，甩發(fā)等硬功特技，要求用抽泣性虛字潤腔，唱大段哭音亂彈，一開始，曉平唱得如流水嗚咽，娓娓動聽，誰知他居然入戲太深，唱著唱著，情不自禁大放悲聲，直至泣不成聲，鼓樂只好暫停，閉幕等待演員平息情緒；一直到整部戲結(jié)束，他還沉浸在劇情當(dāng)中，卸完妝還見他哽咽不已。至今憶及，當(dāng)日情景歷歷在目，一個上進(jìn)青年懷才不遇的傷感，也許借他人衣冠得以宣泄出來？我心里也不禁要唏噓了。
縣劇團(tuán)每年都要到鄉(xiāng)里巡回唱大戲，露天劇場，一張票賣一毛錢，觀眾們大多席地而坐，看得津津有味，全然不像春節(jié)各村唱社戲時的喧鬧嘈雜。父親比較開明，并不吝嗇那時頗有含金量的一毛錢，我因此跟著鄉(xiāng)鄰們或白日或夜晚，看了不少秦腔名劇：取材于列國、三國、隋唐、楊家將、說岳等英雄傳奇或悲劇故事的，有蘇武牧羊、趙氏孤兒、伍子胥、斬單童、下河?xùn)|、金沙灘、穆桂英掛帥、轅門斬子、四郎探母、滿江紅、四進(jìn)士等等，大多表現(xiàn)忠臣義士英雄末路的悲壯豪俠之氣，慷慨激越，虎嘯龍吟，那沉郁蒼勁之聲，酣暢淋漓，聞之令人熱耳酸心，肅然起敬，血?dú)鉃橹畡邮幰樱∑埣覟┲袕┱麓蝰R上北坡，新墳累累舊墳多。新墳埋的漢光武，舊墳又埋漢蕭何。青龍背上埋韓信，五丈原上埋諸葛。人生一世莫空過，縱然一死怕什么？的豪邁唱詞，悲涼而又凝重，板胡響處，鑼鼓起時，高亢的唱腔響遏行云，那種氣勢豪情，激蕩于溝壑縱橫的黃土?xí)缫埃魢[而來，如搖滾樂般撕扯吼叫，充分抒泄著黃土地兒女們胸中的塊壘、靈魂的震顫。尤喜愛縣劇團(tuán)那個女扮須生的大嬸唱斬單童，提袍抖袖，一招一式無不大刀闊斧，喝喊一聲綁帳外，不由得豪杰淚下來，小唐兒被某把膽嚇壞，馬踏五營誰敢來的吼叫，更是一條嗓音破空而去，聲雄渾嘹亮，調(diào)凄婉流淌，人們也跟現(xiàn)今追星族一樣情緒隨之俯仰，狂熱地關(guān)注著她戲里戲外的一舉一動。一村演戲，十里八鄉(xiāng)都來觀看，民間這種戲臺娛樂，無形中規(guī)范著村人的行為準(zhǔn)則和道德秩序，起到了不可估量的教化作用呢。
另外，取材于神話故事、民間傳說和各種公案戲的，我看過竇娥冤、貂蟬、鍘美案、白蛇傳、法門寺、三滴血、蘇三起解、奪錦樓、雙錦衣、軟玉屏、柜中緣、小姑賢、王寶釧、三娘教子、游龜山、游西湖、屠夫狀元等等，或表現(xiàn)忠奸正邪斗爭、反壓迫斗爭等重大社會題材，或表現(xiàn)人民群眾富有情趣的.生活題材，于渾厚深沉、慷慨悲壯之外，又兼有纏綿悱惻、細(xì)膩柔和、輕快活潑的特點(diǎn)，繁音激楚，以情動人，唱戲的投入，看戲的沉醉，那真正是一種文化的洗禮、精神的享受。
一個夏天的朦朧月夜，月色清涼如水，我坐在溫?zé)岬狞S土地上，全神貫注觀看過一部雖已記不清劇名（似乎是玉蟬淚），故事主題卻甚是清晰的大戲，好像是父親的故交遭了什么變故，只剩下一個襁褓中的嬰孩無人照顧，這父親無妻子，卻有一個年方十六活潑善良的女兒，于是做出荒唐決定，將自己女兒許配這嬰孩為妻，讓她撫養(yǎng)自己的丈夫長大成人；后來老父親去世，一直姐弟相稱的男子并不知情，自己高中狀元后娶了年輕貌美的宦家少女為妻，已然徐娘半老的姐姐等來這個消息，欲哭無淚肝膽俱裂......姐姐等待中的花音歡快明朗，熱情奔放，而等待后的苦音則哀婉纏綿，凄楚動人，抑氣低微處可聞落針之息，腔調(diào)高揚(yáng)處聲裂九天游云，真可謂聲情并茂，蒼涼而又厚重，高遠(yuǎn)而又委婉，秦腔感人至深之處，甚于任何說教。
近些年，影視導(dǎo)引了大多數(shù)年輕人的興趣，對秦腔的愛好，恐怕中年人都已寥寥無幾了，幸存的極少數(shù)，估計都源于年少時奠定的基礎(chǔ)吧？猶記那個冬日的晚上，每年農(nóng)閑時走鄉(xiāng)串巷的瞎子戲班又在我們村唱皮影戲，而鄰村，卻在放電影。青少年們相邀呼喝而去，我，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在冷冽的寒夜里，縮在村長家臺階下的小板凳上，和一群老頭看皮影戲，聽瞎子一個人演繹全本趙氏孤兒的所有角色，竟然會看得津津有味。
后來，初中時結(jié)交過愛吼包爺?shù)呐瑢W(xué)，課間常聽她粗了嗓門喊叫王朝馬漢一聲吼，多年后再見她，發(fā)現(xiàn)她果然練就了渾厚陽剛之聲，只可惜上戲臺的夢想仍未成真；高中時有一同窗好友，愛模仿白蛇傳白素貞的急側(cè)轉(zhuǎn)與水袖功，雖然以她胖而微駝的身材，那急側(cè)轉(zhuǎn)的效果可想而知，但她不厭其煩，給我描繪春節(jié)時她在村里戲臺上博得的掌聲與喝彩聲，那陶醉沉迷的神情，讓我不得不信以為真。大學(xué)時有一回，晚自修無心上，隨便在校園里溜達(dá)，經(jīng)過學(xué)校禮堂，看里面上演秦腔王寶釧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寶釧，我坐在稀稀拉拉的中老年人群中，忽然想起一位解放前去了臺灣的老人，回鄉(xiāng)后拉著村里常唱戲的姑娘們，一段又一段地錄制戲曲，被村里人稱作臺灣流氓老漢；可堪戲中鄉(xiāng)情，幾人能解？
而今生活條件好，閑暇時光多，常見飯后茶余，趣味相投的幾個人湊成一圈，天作幕布地為臺，不需舞臺燈光，伴著鏗鏘鑼鼓幾件簡單的樂器，自娛自樂，無拘無束，隨時隨地演繹人間悲歡。一直以來，總覺得秦腔極易與現(xiàn)實人生融會貫通，其中有掙扎，更有悲壯；有無奈，更有豁達(dá)，能激發(fā)直面人生慘淡的勇氣。想必演唱者要比我這葉公好龍之人體會更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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